青色的遗迹
我拥抱着山
呼吸着的山
月行
遥远的雨
倾斜的冬天
我第一次看到舟越桂的雕塑,是在须贺敦子的书《Fellowship of the Corsia dei Servi Bookshop》的封面上。我的印象是一种肃然的沉寂,不仅是雕塑本身,连环绕在它周围的空气也变得肃然和静止了。
最近我有越来越多的机会在照片或其他书的封面上去观赏舟越桂先生的雕塑。每一次,我都感觉到那种永恒的沉寂。随着一次又一次的观赏,我开始注意到一些其他的东西,那些站在肃然而静止的空气中的雕塑形象似乎在试图说出点什么。无论是紧闭的还是微张的嘴,词语开头的音节好像就盘旋在他们周围。不过,那开头的音节却从未出声。词语在努力向外冒,但却定住或如无声的音一般在那儿摇曳,不是潜伏在唇齿之间,而是神秘地盘旋在每一个雕像的周围。
在西村画廊我第一次看到舟越桂的雕塑就在眼面前,而不是在照片上。在看完题为《冬之触摸》的雕塑后,我已经不能再把他的作品称之为“雕像”,除了“人”我不知还能怎么形容他们。
可是《冬之触摸》中的那个人有着多么忧伤的一张脸啊。下巴有些抬起,嘴巴微微张开,凝视着远方,那个人有种无法言说的忧伤。我从侧面看他,从背面看他,从斜下方看他,从前面看他,那个人完全没意识到我在看着他,抑或是他不屑于知道。深陷在自己的忧伤中无法动弹,他能做的只有凝视远方。
不应该说雕塑生来就不会留心它的观赏者。不管是日本平安时代的佛祖,古希腊的神像,还是东京涉谷车站前的忠狗,大多数雕塑会回应观赏者的强烈凝视。尽管只是一瞥,但却是真实存在的回应。
不过在我的持续注视下,舟越桂的“人”却不曾退缩过。多么苛刻的人啊,我在想,他是如此美丽,又如此让我畏惧。
这个人一定花了太多的时间自我注视了。诚然,他似乎在看向远方,实则他的注视穿越了很远,最后还是回到了自己身上。这样的人们虽然很美丽,却很让我畏惧。
对于他顽固的拒绝看我,我有点恼火。反过来说,正是这份拒绝让我不得不称他为一个人。一种奇怪的感觉,大概就像是不求回报的爱。
在某个晚上我诚惶诚恐地拜访了舟越先生的工作室。我听说那有一些新的作品,还有一些尚未完成。对于如此多让我畏惧的人们的存在,我作何反应呢?怀着一颗怦怦狂跳的心,我踏入了工作室。
工作室里处于混乱的状态,但却是混乱的最高境界,依然赏心悦目。新的“人们”就站立在这混乱中。
我在琢磨,这是什么?出于某种原因,我并不害怕。
我的确对他们瞟了一眼,但并非我对《冬之触摸》的人那般前后左右地打量。我在那瞬间忽然明白,其实没什么好害怕。
想到这个,我接着更强烈地注视他们,像我对《冬之触摸》里头的那个人一样。我不断凝视,甚至到了无礼的地步,大概我对他们的观赏无所束缚吧。
他们看上去都是忧伤的,庄重的,在他们凝视远方时,无声的音盘旋在他们周围。
然而,他们这次对我还是漠不关心。尽管是同样的拒绝看我,却有所分别,似乎带着一丝温柔的气息。正是这细微的变化,这一丝温柔,让所有一切显得不同。
他们让我感到不再焦虑,在面对忧伤的人们却不能去做些什么的时候。
“他们在一起看上去要比孤独时更快乐。”当我在舟越先生面前斗胆评论时,他只是含糊地微笑,不置可否。
那种温柔到底从何而来呢?是由于他们在一起了吗?是满足于工作室的混乱吗?是因为他们获得新生吗?我不知道答案。
那些“人”中的每一个都注定要离开舟越先生的工作室。以后他们会怎么样?
当他们被不计其数的观赏者凝视或热爱,相反地,成为某个人的私藏,作为珍贵的财产被包裹和锁起,那时的他们脸上又将是何种表情?将会是怎样的气氛围绕他们?
这些人们一定会比我存在得更加久远。谁能知道千百年以后他们会幻化成为什么样的人呢?
或许在工作室混乱的暖意中,我有那么一会儿跟舟越先生作品中的人们带有同样的神情,仅仅是那么一瞬间,在肃然的沉寂中我的思维飘向了遥远的时空,一个我永远无法看见的时空。我在想,可能就在那么一瞬间,我能确实体会到《冬之触摸》里头的那个人的悲伤,尽管这种体会只是一闪即逝。
(罗幻 清华大学美术学院雕塑系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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